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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鲜为人知的神作,探索了动画中的印象主义

半张纸 动画学术趴 2023-01-28


《虹色萤火虫》作为一部在工业体系内完成的动画电影,它无法真正地去放开手脚,像印象派大师那样用卓绝的技巧去进行彻底的艺术实验,只能在动画工艺允许的范围内用粗糙而又稚拙的方式去聊表心意。无论结果褒贬如何,其尝试都已经值得尊重。


文/半张纸



《虹色萤火虫~永远的暑假~》(2012)是一部改编自川口雅幸的网络小说、由宇田刚之助导演的动画电影。2017年,这部影片因为和《你的名字》的惊人相似而被推向议论的风口浪尖,一时引起了不少关注。


Togetter上对“《你的名字》疑似抄袭《虹色萤火虫》事件”的相关总结


 网友制作的对比视频


影片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小男孩裕太独自回到已故父亲的家乡萤之丘,但那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水库。



裕太坐在水库边,回忆起幼时与父亲的对话。父亲说,水库的下面曾经是一个村庄,在那里可以看到由无数萤火虫组成的海洋。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防备的裕太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并被冲下水库,险些溺亡。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穿越时空,回到了昭和52年(1977)的夏天,而这时水库底下的村庄还没有被淹没,人们在村子里过着宁静而又祥和的生活。



他在村庄里认识了女孩冴子和男孩健三。三人在这个本属于过去的时空中,追逐着山野间的萤火虫,度过了一个短暂、美好又略带伤感的暑假。



多年后,成年后的裕太与冴子在现实时空重逢,此时的两人都已经忘记那个少年时的夏天发生了什么,但重逢又让他们再度携手,看着萤火虫的海洋,共同回忆起往事。



消失的村庄,不同时空的交集,少男少女的感情,嗯……听起来真是无比熟悉。没错,这基本上就是《你的名字》的几个核心元素了。不过二者的相似之处还不止于此。只要在网上稍微搜索一下,就能看到两部影片具体片段的分镜对比。至于究竟有多相似,大家不妨自己去看吧。


这里想要讨论的并不是这两部影片之间的“恩怨情仇”,而是想就《虹色萤火虫》本身的一些特点来展开论述。

 

根据上述情节可以发现,影片的整体基调是想要借由裕太穿越时空的经历去描绘一种如回忆般虚幻、美好而又易逝的感觉,并借由萤火虫的意象来象征和揭示这一主题。而回忆留给人的如梦似幻般的短暂印象不仅仅是影片在叙事层面的主题,同时也是其想要在视觉层面上探索的东西。

 

不难发现,该片角色设计与大部分的日本动画都不太一样,乍一看“感觉怪怪的”,也确实让很多人感到不适应。虽然也有不少人觉得可以接受,甚至很有特色,但这种设计还是让人不禁想问,影片到底为什么要采用这样一种不太常规且有些冒险的手法?


从左往右分别是冴子、裕太和健三的人物设定


用宇田导演自己的话说,他想要的是一种能明显地区别于吉卜力和Madhouse的角色风格。但如果仅仅是为了不同而不同,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来浪费时间讨论它了。 

 

不妨先对人物的造型特点做一归纳。从截图中可以看到,影片对人物采取了大规模的简化处理,尤其是大量减少了对轮廓线的使用——用以描绘人物的线条格外简略粗率,几乎寥寥数笔就是一个人物。不仅如此,这些轮廓线还有着三个极为显著的特点:

 

一是采用较粗的轮廓线,且保留了笔锋的粗细变化,展现出作画者运笔的轨迹和力度的控制;


二是故意造成不闭合的轮廓线效果,使原本安分地待在轮廓线内的填充色不经意地溢出,模糊了图形的边界;


三是时而用与填充色色调一致但明度不同的色线来代替黑色的轮廓线,降低轮廓线与填充色之间的反差,使两者在色彩上更为接近,也更容易融合。



这些对线条的特殊处理方式产生了奇特的效果,线条的粗略表现意味着轮廓边际的模糊,人物的具体样貌因而显得难以辨认,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大块色彩与线条的混合物,线条在草率地行使完勾勒出轮廓的任务后似乎急着要逃逸到色彩后面。

 

就此来看,与其说作画人员是将影片中的人物作为确定无疑的形象去呈现,倒不如说更像是把偶尔瞥见的画面匆匆记下——线条是如此点到为止,还来不及闭合就匆匆停止。创作者仿佛有意在营造一种速写般的感觉,让人物的面目更符合瞬间的记忆,简略而又模糊。

 

这样一种对人物的表现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印象派画家的手笔,在他们的人物画中也能看到轮廓边际的消隐,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匆促与瞬间感。在印象派的先驱马奈《阳台》中,阳台上小姐的鼻梁消失在了正面照射的强光之下,身边男子的身形则消隐在室内的黑暗中。


马奈《阳台》

 

雷诺阿所描绘的露天场景中,人物的面容也总是模糊的,人们淹没在笔触的海洋里。


雷诺阿《煎饼磨坊的舞会》

 

德加笔下的芭蕾少女则都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中一样眉眼朦胧,看不清细节。这是因为在印象派大师那里,比起在画室里长久地凝视一个模特,他们对瞬息万变的世界更感兴趣。


德加《明星》

 

19世纪印象派画家发出的反叛之声表达的新一代画家对所谓“自然”的不同理解,这种理解与古典主义的观念明显不同。用贡布里希的话说,艺术家不再是用自然对象应该是什么样的知识去绘画(这种知识由学院来传授、被官方所认可,被锐意创新的艺术家视为陈规旧习),而是走出画室,到真正的自然里去观察瞬息万变的世界,去描绘他们偶然看到的景象。而正是这一改变,使他们在随意的瞥视中发现了晃动的光线和色彩。


在马奈的作品中,画家放弃了古典而又柔和的明暗渐变手法,并让我们看到,在真实的光照条件下,自然对象可能看起来就是非常扁平的。


在莫奈的风景画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在画家的眼睛和对象之间并非空无一物,那里有一个光线和空气混合而成的效果场,对象最终落入眼底的成像都经过了这个效果场的预处理。


在雷诺阿的露天舞会中,这个效果场进一步呈现为一个滤镜图层,人物形象因透光的树荫而变得斑斑驳驳。


而到了修拉的点彩画那里,由莫奈他们发现的效果场或滤镜图层干脆直接成为了主角,一切景象全数分解为一个个色点,或密集或松散地排列在画面中。


修拉《格兰德.加特的阴天》

 

印象派感知自然对象的方式明显与过去的传统不同,这里不妨借用诺曼·布列逊关于“注视”(gaze)“扫视”(glance)这两种观看方式的区分来说明。

 

他认为,在注视这种观看方式中包含着具有强制性和超然意味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积极地寻求并限制那些总是试图逃逸和越界的关键之处”,“试图从转瞬即逝的过程中提取持久的形式”。也就是说,当艺术家采取这样一种观看方式的时候,就会进入一种超于现实的纯粹的审美时空,在那里,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审视和获取信息。

 

而扫视则更为随性和无序,它保留了人们在第一眼中所获得的强烈感受,但缺乏久经考验的审视,因而在对视觉造成强烈的冲击之后就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以扫视为观看方式制作出来的作品可以让人感受到创作者身体的在场和现实时间的流动,因而更具世俗的气息。印象派画家所做的似乎就是把他们在扫视中看到的自然留在画布上,因此,这些形象必然都带着模糊和不确定的特点。


在马奈画的《船上画室的莫奈》中,画家莫奈正在作画的右手变成了模糊的几抹肉色;而在《虹色萤火虫》的截图中,裕太拿水的右手也成了一坨肉色和几根潦草线条的混合物

 

《虹色萤火虫》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即营造一种“扫视感”。创作者同样不愿意让观众觉得片中人物拥有几经修订的、被预先设计好的造型(尽管事实确实如此),而是希望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匆匆捕捉到的形象。


因此,所有有可能让人物形象变得更加清晰的手段都要尽量避免,其中既包括稳定的轮廓线的使用,也包括边界分明的色块状阴影的使用,所以在影片中,我们也常常会看到带有笔触效果的阴影的涂抹。



然而,作为一部在工业体系内完成的面向大众的动画电影,《虹色萤火虫》始终无法真正地去放开手脚,像印象派大师那样用卓绝的技巧去进行彻底的艺术实验,去十分细腻地表达出扫视和印象的感觉。它只能在动画工艺允许的范围内用粗糙而又稚拙的方式去聊表心意。

 

换言之,《虹色萤火虫》只是在“扫视感”的营造上体现出了一些印象主义的倾向,和真正的印象派还相去甚远,至多只是在印象主义的边缘小心试探。不过这种试探的心意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晰了,且也值得肯定。


正如先前已经提到的那样,影片有意用萤火虫的意象来暗示主题,而它所喻示的不仅仅是故事层面的主题,也是视觉层面的主题。片中提到,在水库下的村庄中流传着关于彩色的萤火虫的美丽传说,当这种彩色的萤火虫飞舞着大量出现时,就会连成一片色彩的海洋。片名中的“虹色萤火虫”指的就是这个传说。印象派对于“景象即跃动的光点和流变的色彩”的理解被具象化地呈现了出来。


修拉的《埃菲尔铁塔》和《虹色萤火虫》中的萤火虫场景

 

不仅如此,影片中不断出现的斑驳树影和反光水面等自然景观也都在传达着这一主题。由此可见,印象主义绘画对光线与色彩的兴趣恰好与影片想要强调的感受相契合,影片采取这样一种方式也是为了让观众放下对人物面貌细节和物质实在性的执念,去单纯地享受光影与色彩带来的美妙感受。

 

 

但是,《虹色萤火虫》所采用的这样一种方式也带来了一些附加效果:画面对色彩和光影的强调使人物的物质性受损,进而影响到重量感和深度感的传递。因为将人物视为跃动的色彩的倾向过于强烈,使得我们很难再寻回将他们看成实实在在的人体的那种心理依据。


这也印证了印象主义在走向极端以后所遭遇的批评——当光线和色彩成为绝对的主角之后,被其所修饰的自然对象则悄然地消散于无形了。

 

不仅如此,人物与背景之间的反差也由此变得更为明显。在角色整体被简化和模糊的同时,背景却依然清晰、具体、充满细节,展现了一个稳定而又坚实的自然环境。于是,当人物运动起来的时候,这种反差使他们看起来总是轻飘飘的,就像一个个漂浮在背景上的幽灵。



很难说《虹色萤火虫》最终所呈现出的效果是否都在创作者的意料之中,但探索本身就意味着可能发生的意外和惊奇。只要这种探索不是盲目的、而是有的放矢的,无论它的结果褒贬如何,它的尝试都已经值得尊重。

 

而且平心而论,《虹色萤火虫》在视觉呈现方面给人的惊喜也是不少的。除了上述那种充满“扫视感”的人物造型外,片中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华彩片段。比如全由手绘完成、效果却直逼CG特效的萤火虫场景,又如高潮部分裕太拉着冴子奔跑的片段,这些都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高潮部分裕太拉着冴子奔跑的片段由大平晋也负责作画


不得不说,《虹色萤火虫》确实是一部低调却十分值得玩味的作品呢。

 

参考文献:

E·H·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

诺曼·布列逊《视觉与绘画》

松任谷由実にも響いた「握り返す手のぬくもり」〈「虹色ほたる」監督インタビュー後編〉

https://www.excite.co.jp/news/article/E1337876324568/?p=2#ixzz5Y1tbTN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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